当代人面对秦制时代留下的**史料时,出于善良的天*很容易轻信。
比如《清史稿》里说乾隆皇帝与孝贤纯皇后(也就是富察氏)感情极深,相信者便极多。许多文章认定乾隆对皇后富察氏怀有深爱,且将富察氏去世后弘历的*情大变也归结为难以承受失去挚爱的打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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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实,乾隆必须深爱自己的正妻,这是康熙时代便已定下的基调,是一种**上的客观需要,不取决于乾隆的主观感受。
故宫博物院藏有“乾隆八字”,内容如下:
弘历八字:辛卯(康熙五十年)丁酉(八月)庚午(十三*)丙子(子时)。批语:此命贵富天然,这是不用说。占得*情异常,聪明秀气出众,为人仁孝,学必文武精微。幼岁总见浮*,并不妨碍。运交十六岁为之得运,该当身健,诸事遂心,志向更佳。命中看得妻星最贤最能,子息极多,寿元高厚。柱中四正成格祯祥。别的不用问。
这段八字批语,是康熙时代的御用命相术士们留下的。历史学者杨启樵有研究已经阐明,康熙皇帝与雍正皇帝,皆对八字占卜之事极为迷恋。“康熙号称崇尚科学,有崭新头脑,却颇喜占卜”。雍正也是一样乾隆的皇后是谁,认为“个人的休咎、荣枯,甚至于品*、能力”都已在一个人出生时便已注定。这种迷信造成的结果,是雍正在用人时,经常要先查算一番被用者的八字命格,命格好便用,不好便不用。比如岳钟琪在陕西任职时,经常奉命将属下的八字送呈给雍正皇帝,供皇帝测算。雍正六年的一份朱批便写道:“**八字已看过,命甚好,运正旺。……将来可至提督之命,但恐寿不能高。”心腹大臣们遇上身体不适,雍正的第一反应也是给他们测算八字,比如鄂尔泰在云南得病,雍正闻讯后便命他派人将八字送来京城,一番测算后,雍正告诉鄂尔泰:“朕因你少病,留心看看,竟大寿八字,朕之心病已全愈矣”。李卫患病时,“享受”的也是八字测算的同等待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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祖父与**皆迷信八字算命,皆将八字算命的结果视作用人决事的重要依据。为个人利益计,爱新觉罗·弘历当然也必须严肃对待自己的八字批语——相士们给出的批语已经好得不能再好,弘历要做的,便是努力让这些批语变成真的。批语里说他“学必文武精微”,弘历便必须好好习骑*、学诗文,以符合命相。批语里说他“命中看得妻星最贤最能,子息极多”,弘历便须与正妻和睦相处,将正妻塑造成“最贤最能”的形象,与正妻生一堆孩子。当这些批语全都成了真,康熙与雍正自然也会更加深信弘历的命格确实是“贵富天然”。
换言之,为了在**人之争中获胜,弘历必须深爱自己的正妻富察氏,必须让富察氏成为一位“最贤最能”的正妻。
而且,这种人设塑造,不会因为康熙与雍正的去世而终结——弘历的“贵富天然”命格已进入到了公共**领域,已是朝臣们众所周知的**,这人设的塑造便只能继续维系下去(当然,并不排除在这维系的过程中弘历对富察氏也会产生感情)。如此,也就不难理解,为何富察氏的骤亡会引发弘历的*情大变与举止失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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乾隆像,引自维基
时为乾隆十三年三月,富察氏*在了弘历东巡泰山的返程途中。三个月前,乾隆十二年的除夕,弘历刚刚失去了默认将继承帝位的第二位嫡子永琮(二岁)。再往前,乾隆三年,弘历还失去了已被立为皇太子的第一位嫡子永琏(九岁)。
连丧嫡子的事实,威胁到了乾隆“富贵天然”命格的可信度——那命格里有一项具体内容是弘历的正妻必定“子息极多”,现实却恰恰相反。为了维系住“富贵天然”的人设,东巡之前,弘历公开颁布了一道上谕,从“天意”的角度,对自己两丧嫡子做了一番“颇具新意”的解读:
“嫡嗣再殇,推求其故,得非*朝自世祖章皇帝以至朕躬,皆未有以元后正嫡绍承大统者。似此竟成家法。乃朕立意私庆,必欲以嫡子承统,行先人所未曾行之事,邀先人所不能获之福?此乃朕过耶。”
大意是:皇后之所以两次失去儿子,原因全在朕身上。*朝从世祖章皇帝(顺治)开始,到朕为止,从来没有以“元后正嫡”继承皇位之事。朕想要开这个先例做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情乾隆的皇后是谁,想要得到前人没有得到过的福分。所以天意要惩罚朕。
很难说弘历的这道上谕里有多少是真情,有多少是伪饰。康熙相信八字里的天命,雍正相信八字里的天命,乾隆信不信?多多少少恐怕也要信。信,便会对自己“富贵天然”的命格自视甚高,便会想要将命格里的种种具体内容落到实处。做皇子时为争夺和巩固**人身份已在朝这个方向努力,做了皇帝后生出“行先人所未曾行之事”的雄心壮志,也在情理之中。所以,除了真情与伪饰,谕旨里还潜藏着另一种情绪,那便是:一颗雄主之心在面对“天意”摧折时的无奈与不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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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洋传教士、在大清钦天监任职的刘松龄,在给友人的书信中很准确地解读出了这种无奈与不甘。他说:“皇帝还丧失了正宫皇后为他生的一个儿子……尤其使皇帝感到恐惧和难受的是它发生的时间,第二天就是**的大年初一,这对**人是特别糟糕的事情。如果这天*了孩子,这家长肯定是一个受到诅咒的人。
皇帝为了避免**的羞辱,发表了一个布告,先说自己和皇后如何了不起,**承认这个*难的原因是自己曾作出一个伟大的决定,想让正宫皇后的儿子继位,而清朝以前的继位人都是妃子生的,因为他太得意了,所以出现了这样的不幸。”钦天监的职责之一便是阐释“天意”,刘松龄的感受,应该也是钦天监众人的感受。
两个月后启动的东巡,也就是谒孔庙与祀泰山,其实正是弘历想要与“天意”沟通,让皇权重获“天意”眷顾的一次**努力。
但“天意”却给了弘历当头一棒。在连着失去两个嫡子之后,他的嫡皇后富察氏也*在了东巡的归途。至此,不但“子息极多”之说破产,“寿元高厚”也成了虚话,弘历由“富贵天然”命格塑造起来的**人设面临全盘崩塌——尚能略事挽救的只剩“妻星最贤最能”一句,弘历稍后撰写的《述悲赋》,便将写作重点落在了“最贤最能”四字上。
负责“天意”阐释工作的刘松龄,很敏锐地觉察到了弘历的失常:“他们在山东时,去往一个庙里祈祷,在回来的路上,皇后突然生了可怕的病,一天就*了,给皇帝带来极大的羞辱。因为那些神不要听他的祷告。这个可怜的皇帝感到这么严重的丢了脸面和难以忍受,于是就变成了一个很厉害的仇恨的爆发者。”
“天意”拒绝眷顾弘历,让他大失了颜面。对“天子”而言,这是非常严重的**事故。东巡归来的弘历,陷入了一种极深的挫败之中,整个人变得格外敏感,对朝中群臣与在野知识分子皆疑神疑鬼,总觉得别人在用异样的眼光打量自己。
于是,乾隆十三年,成了清帝国大小官僚与读书人的噩梦。据不完全统计,这一年至少有大员一百余人,被斥责、降革、罚俸乃至赐*,量刑一概从严,株连无数。刑部与工部全堂被问罪,外省大员巡抚以上级别者50余人受惩。弘历甚至对皇长子与皇三子公开说出了“朕以父子之情,不忍杀伊等,伊等当知保全之恩”的惊骇之言。胡中藻写诗赞颂弘历与皇后的恩爱,内中有一句“并花已觉单无蒂”,不过是客观叙述富察氏已去世,竟也被定*为讥讽,蔓延成了一场巨大的文字狱。
单纯的爱情,是不足以解释乾隆十三年之恐怖的。在钦天监工作的刘松龄是这种恐怖气氛的亲身经历者。他在给友人的书信中,记下了自己的所见所闻:
“他(弘历)拿脚踏他的皇长子,**命令打他,说他在皇后丧仪上不够悲哀。另外把两个大臣打得是这样厉害,以致一个当天*了,一个过几天也*了。另一个大家认为最有智慧有文化的一品官,也在宫廷遭到审问,几个月后才得到赦免。另有一个地位一样的人,虽经***求情,还是在皇帝眼前挨打,几乎打*,**很没面子的从宫廷拉出去了。”
如果富察氏的身上没有附着弘历“富贵天然”的命格,如果她的人生境遇不属于弘历**人设的一部分,朝臣们大概不会有这样悲惨的遭遇。疑神疑鬼的弘历无法忍受“天意”对自己多年来塑造的**人设的羞辱。疑心生暗鬼,在弘历眼中,仿佛全帝国都在怠慢皇后的丧仪。怠慢皇后的丧仪,便是在怠慢自己,便是在嘲笑自己**人设的破产,便是在嘲笑“天意”对自己的抛弃。
无法*天意的鞭子,却不妨拿朝臣与读书人开刀。爱新觉罗·弘历在乾隆十三年的种种疯狂,不足以证明他深爱富察氏,却足以证明他是一位暴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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